办公室的覃老师走了，胃癌。“她真可怜，还这么年轻。”“她老公真不是东西，忘恩负义。”“小三太可恨，真不要脸！覃老师都和渣男离婚了，她竟然还跑跟前来炫耀。挺着个大肚子，也不嫌丢人。”“覃老师家孩子也是真可怜，这以后爹不疼娘不爱的。”“真是造孽哦！”“她是博士呢，当年要是留在首都，现在指定风光无限，哪里会年纪轻轻就走了。”“覃老师为了渣男才回来咱们这小县城的，现在却是这样的结果。”……这是同事们提起她时最常说的话。
覃老师是和我同一批进校的，是我们几个老师中学历最高，知识最渊博的。她是首都师大毕业的博士生，本来已经取得留校任教的资格，但当时尚未和她结婚的男友却不愿意放弃已经奋斗好几年的工作去找她。最终，为了爱情，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人人艳羡的好前途，来我们这个小县城当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她是个温柔细致热心肠的人，对学生如此，对我们这些同事也一样。“像四月的风，轻轻柔柔地吹过来，让人心生欢喜和温暖。”这是一位同事对她的评价，大家都觉得这评价恰到好处。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都喜欢她，就连食堂打饭的阿姨看到她，都要热情地招呼一声：“覃老师，来这里啊！我多给你两勺肉。”每每这时，我们这些老师和来教师餐厅蹭饭的学生都会跟着吆喝：“覃老师，快去快去，别排队了。”“覃老师，你太瘦了，看着弱不禁风的，多吃点。”“覃老师，你让阿姨多给你两勺肉，待会儿分我一勺。”“是啊是啊！给我也分一点，阿姨太偏心，给我打肉的时候手一直抖，等到我饭碗里已经没几块了。”……
覃老师微笑点头，规规矩矩地排队。偶尔会多打两份肉，分给那些学生。“他们读书辛苦，正长身体呢，多吃肉长得高。”她是这样跟我们说的。“那我呢？”有年轻的小姑娘和她撒娇：“覃老师你太偏心了，我也正长身体呢！”“这周末来我家，我给你做好吃的。”覃老师平日里就是将她当妹妹疼的，不仅会关心她的生活起居，在工作中也是助力良多，她们的关系亦师亦友。“那我们呢？”办公室的老师们都眼含期待。覃老师的厨艺极佳，做的蛋糕等甜点更是深得我们这些蹭饭者的心。“你们也来，我做一桌子好菜。”于是，我们这些蹭饭上瘾的人便得寸进尺地开始点自己爱吃的菜。
覃老师结婚的时候已经33岁，婚后第二年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很快，覃老师又任职教导处副主任，主管教学工作。那段时间，她听得最多的就是“恭喜”二字，脸上的笑容比以往更轻快明朗。覃老师的喜悦我们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并打心底里为她高兴。“覃老师就该是这样开开心心。”“美满的人生和覃老师简直就是绝配！”“我也好想有个家，体贴温柔的丈夫、可爱乖巧的孩子，真是想想都开心死了。”“不止呢，还有一片光明的前途。”……那时，我们这些同事说起她来都是类似的话语。这样良善美好的人，本该有个幸福美满的人生。偏偏，“好人没好报”这句老话，有时候灵验的让人害怕。覃老师35岁那年，她老公的工作出了些问题。本来按资历、教学能力和科研成果，省级优秀教师的推荐名额该有他的份，他信心满满地提交了申请，却被学校领导以“不符合推荐条件”为由否决了。他多次找校领导沟通，都被找理由挡了回来。后来才知道，不是他不符合条件，而是他的名额给了校长家亲戚，一个算得上优秀但和他比却差得远的老教师。
覃老师的老公是个心高气傲但又有些胆小怕事的人，所以对这件事虽极度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是，那人走了后门，自己心虚，平日里便处处找他麻烦，甚至，校长也开始明里暗里给他穿小鞋。时间久了，学校里的老师也都懂了，都是人精，岂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位被排挤的老师？更何况，他这人平日里傲气，也并不怎么招人喜欢。心高气傲，怀才不遇，处处遭人挤兑，覃老师的老公愤然辞职。“他整日里借酒消愁，烟抽了一盒又一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振作起来。”覃老师说这话时，依旧眉目含笑，只是眉间轻皱，多了几分愁绪。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半年，这半年里覃老师的笑容眼见着消失了，人也更加消瘦。没了笑容的覃老师依旧温柔，工作也没落下，甚至比以往做的更好。就连带给我们的点心，都是一如既往地美味。日子一天天地过，我们都不知道，爱笑的覃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半年后的一天，我们发现覃老师又开始笑了。“呀！”年轻小姑娘欣喜若狂：“覃老师，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办公室的同事都围了过去，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覃老师。“嗯，算得上喜事。”覃老师一边把带来的糕点分给我们，一边道：“我家那口子找到工作了，薪资待遇都不错，比以前好很多。听说那所学校的校长很惜才，校风很好，只要有能力，发展不会差。”“恭喜呀！”年轻的小姑娘开心地跳起来，像是拥有这份工作的人是她自己。我们也跟着道喜，整个办公室里喜气洋洋，热闹的好像旧时过新年。
“只是，他要去邻市。”覃老师罕见地叹口气：“以后两地分居，聚少离多，对孩子不好。”我们面面相觑片刻，又开始想着法儿地安慰覃老师。“只是邻市，离得又不远。周末他就可以回家了，放心吧，对孩子不会有影响。”“就是，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算不得什么事。”“男人就是要有事业，事业稳定了，家庭才能和和美美的。”……
覃老师的老公在新的学校混得风生水起，因工作能力出色，时常得到领导表扬，各种实至名归的荣誉接踵而来。覃老师为此很骄傲，和我们念叨他老公的频率明显增多。就是偶尔会抱怨几句：“他太忙了，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孩子哭着要爸爸，怎么都哄不好。”“上周我带孩子去看他了，他太忙，只和我们待了半个小时就又去忙了。”……覃老师开始忙碌起来了。每逢周五，她都会准时准点下班回家，然后带着孩子去邻市找他老公团圆，周日晚上再带着孩子回家，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他忙事业，我就要照顾好家里。两个人在一起，总要多些体谅。我把家里照顾好了，他也能安心工作。”她如是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覃老师后来的遭遇完完全全印证了这句话。她40岁那年，老公出轨了。那天，孩子感冒发烧，哭着喊着要爸爸，嗓子都哑了。她心疼女儿，就请了半天假带着她去了邻市。覃老师的老公大概没想到会在工作日见到妻子，所以行为上就有些不注意。光天化日之下，就在离校门口不远处和一个年轻女孩儿打情骂俏。覃老师和女儿都看到了，脸蛋烧得通红的小女孩儿问她妈妈：“妈妈，那个阿姨是谁？她为什么抱着爸爸？我也想让爸爸抱抱。”覃老师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女儿，在她老公发现之前离开了那里。覃老师虽然温柔，身体也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做起事情来干脆利落。在我们还未察觉的时候，他已经和那个男人离了婚，断的干干净净。“那个女孩儿也是老师，都已经怀孕了。”“他说我太能干，不知道依靠他，让他感觉自己是多余的，没什么成就感。但那个女孩儿不一样，很柔弱，胆小又爱哭鼻子，需要他的照顾。”“女儿和财产都归我，他净身出户。”“我没有闹，不值得。”“他有情我有意，那才叫相爱。如今，相忘于江湖，未尝不是件好事。”……覃老师断断续续地跟我们讲着这些事，语气轻描淡写，脸上依旧挂着春风拂面的微笑，就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放下伤痛，开始了新生活。直到我不经意间看到她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爱太深，恨难消，情难断，意难平。”原来，她从未放下。只是她的尊严，她的骄傲，她对他的爱，不允许她闹。抑郁难舒，终究会憋出病来。春去秋来，覃老师愈发消瘦，甚至开始呕血。当然，最初没有这么严重。她只是时常没胃口，上腹部偶尔疼痛。医院看看，她也确实去了。回来之后告诉我们，一切正常，就是胃不好，是胃病。我们对此深信不疑。覃老师又忙碌起来了。她请了一个月的假，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休假回来的覃老师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她面颊凹陷，脸色发黄，瘦的皮包骨，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倒下。“胃癌晚期了。”“好好治疗的话能多活些日子，可是我不想治疗了，我想把钱留给我女儿，她需要这些钱。”“你们都别劝我，就全了我这当母亲的心吧。趁着我还能动，多教几天书，多赚点钱，给她多留点。”“其实，死亡不可怕，我不怕，只是对不起我女儿，她还小。”“是我这个做妈妈的自私了，只想着自己早走一天轻松一天，却忽略了她，我太自私了。”……于是，我们也不再劝她，只是平日里尽量照顾着她。后来，她上腹部的疼痛越来越严重，呕血次数逐渐增多。有一日，她正趴在垃圾桶上呕血，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我们都看向她，那声音我们熟悉，是她为那个男人专门设的铃声。
“帮我接一下，外放吧。”她趴跪在地上，胸口急剧起伏着，有气无力。我帮她接了电话，点了外放，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钻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死了没？我老公说等你死了就把那小丫头接过来。”“哎！要我说，还是把那孩子丢给她外公外婆的好，毕竟，我这后妈可不好当。”“再说了，我自己也快生了，医生说是双胞胎呢，到时候哪有精力再照顾她呀！别到时候有个什么闪失。”“你说，女人那么要强做什么？男人嘛，不就喜欢小鸟依人的老婆吗？就像我这样，装装柔弱，假哭两声，我老公就屁颠屁颠地来哄我了。”……那个最喜欢覃老师的小姑娘听不下去，拿起手机就开骂。只是才骂了一句，对面就挂断了。“别理她就行。”覃老师勉强笑了一下：“她经常打来电话炫耀，我一般不搭理她，只是没想到，她会用这个号码。”“孩子要跟着她爸爸吗？”有同事忍不住问她。“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现在我又改主意了，会把她送去外婆家。”这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三天，覃老师就辞职了。她是悄悄走的，没给我们留下只字片语。她搬了家，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偶尔大家也会猜测，她是否还尚在人间？直到冬日那天，覃老师的朋友圈更新了，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我走了。也许，对于覃老师来说，只有死亡才能消去她心中的爱与恨。